《绿环/淡忘》
作者：那夏
于2005-10-6 00:29
知道梦是怎么一回事么?
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条理分明，仔细推敲却混乱不堪的梦。
好像缺少了什么将碎片拼凑完整的关键情节，有没有这种感觉。
我一直在困扰，失眠，心神不定，又无法平静。
虽然我做的那个梦有些不同。它情节简单，过程短小，并且只出现了一样东西。
但我一直找不到那梦的来由，因为什么。
每天晚上一入夜，梦就来了，一遍一遍的重复。
梦里并非白日，没有阳光；也非黑夜，没有星星。
我置身一片黑暗中，感觉不到日的温暖或是夜的寒冷。
在一条长廊上我独自行走, 很长一段路程没有任何弯转或是迂回。许久在某个似是而非的尽头处, 我看见一个绿色发亮的环状物悬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那绿明翠耀眼, 周身环绕着光芒, 看着它时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点一点摄了去似的. 把手放在上面, 指尖和环体相触, 一刹那就有无数光点从背后投射过来, 在眼前慢慢汇聚, 最终形成一道飞速流动的屏障, 看起来很像电影的幕布.
于是我在那上面看见了很多模糊不清的画面, 它们交替出现着, 一幅紧接一幅,许多人影就在那些画面上走来走去. 画面的光线有时极好, 有时极差. 好时色彩鲜明清晰可鉴, 差时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人, 高矮胖瘦轮廓粗糙.
即使这样, 我仍然一幕一幕认真观察, 仔细辨认每一幅画面. 可以确定那些人影非常相似, 毫无疑问. 即使屏障不停流动, 人影轮廓模糊不清, 我仍旧可以肯定, 那些背影属于同一些人.
只是在梦里我无法猜出那是谁和谁还有谁的背影罢了.
通常醒来时是半夜三点。
由于不知道梦里在暗示什么，所以我转而注视着对面的墙.
有时候眼角会残留一些倦意, 朦朦胧胧的, 透过眼睛在昏暗中只看到了墙的颜色, 纯白.
那么干净, 只是一味的白.
经常想，这世界上竟有这种颜色, 纯粹成那样子, 倒像是专门被用来被玷污的了。
就那样看着，纳闷着，混混沌沌，永远也想不清问题关键。
于是一个个凌晨或是深夜在迷惑中我继续倒下，什么也回忆不到。无法说出那些影子是陌生还是熟悉, 无法说出以前是否见过。
一天一天气馁不已，只觉黑夜漫长，没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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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按时起床，洗刷完毕后出门。
楼下早点摊的生意一直很红火，大概跟人脱不了吃的天性有关。我走过去，一路闻着汤水的香气，看那白烟同周围的晨雾来回缠绕，混淆，淡化，飘散。阳光穿透空气直接映在卖早点的大妈脸上，她原本笑的十分憨厚，这下变得更灿烂了。
新鲜空气让人神清气爽, 抖抖眉毛, 眼睛亮起来. 头顶有鸟鸣, 欢快的, 悦人的, 听在耳中为之一振。
胃口也好起来, 走到早点摊前, 四下打量着该吃什么。
面前保温托盘里盛着满满的乌冬面，看起来顺滑可口。上面铺着西兰花和胡萝卜片, 红红绿绿, 很有营养似的。
大妈一转眼就看见我了。于是她咧开嘴唇，露出有些参差的洁白牙齿呵呵的说流彩姑娘这么早，要吃什么么？今天的乌冬面很不错，汤里有你最喜欢吃的香料呢。我笑着说好啊那就麻烦大妈给我盛碗乌冬面吧。
她握着铜筷加起一大陀面，轻轻一甩，面条悉数落进塑料碗里。白雾飞快腾起又落下，热烘烘的，拍着脸，阻了视线，紧接着氲氤散开。
还要不要辣椒？
嗯？我抬头。
哎呀看我都糊涂了，不吃辣椒的又不是你。大妈又咧开嘴，摇着头往乌冬面里加了一勺辣椒。我被那辣椒面浓郁的味道弄的鼻子痒痒的，扭开脸憋着气，过了一会才好。回头看见她笑眯眯的望着我，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以前不这样的，很久没碰过辣椒了吧，姑娘真是体贴的人。
我疑惑的看回去，她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亮光。
我付了钱说谢谢，拎起面条转过身。
“多可惜的孩子。”她在我背后叹气。
很多天早晨她对我说同样的话，同样的内容，用同样的语气。不论我要乌冬面还是馄饨。
她说要不要辣椒。
她说又不是你。
她说真是体贴的人。
她说多可惜的孩子。
就像那些没来由的梦一样不停重复又没有任何新意。可我总也听不懂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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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而下，路上有孩子们结伴去学校，三五成群说笑吵闹着；偶尔有人大叫，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吆喝嚏笑着，倒也不寂寞。
路过大学，停下脚步，目光探进校园里。
由大门通往学园中央第三教学楼的大道两旁整齐地落满树叶，枯萎金黄托着似火的红，秋天独有的色彩。
记得暮春时这里的景致大不相同。有柔媚的樱花在路两旁盛开，粉色、淡雅，延绵不绝，洋洋洒洒铺了一路； 花掰在风里翩然落下，安静美丽地躺在树周围。学生们都爱从这里走一趟，一群年轻人，踩着花瓣嗅着花香，信步谈笑间沾染了一身春天的味道。
春天么。大学的春天。那个时候总有说不完的美丽故事。比如暗恋，比如艳遇，比如拍拖比如爱情。可以痛苦也可以幸福，可以是单纯的也可以是天真的。总之都脱不了浪漫。
不一定非得是阳光灿烂或阴雨连绵的天气，又或者大雪纷飞。只要有那么一个风和日丽云淡风清的日子，和喜欢的人牵手在校园里漫步，走在他身旁是那么安静和谐，听时间穿过指缝悠然流淌，心里想，我原来如此幸福。
的确是幸福的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你要知道那有多么不容易。
或许道路尽头有分岔，一个坚持往左，另一个坚持往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谁也不肯让步。以至于后来吵起来，反而愈加不能统一意见，互相瞪了瞪眼，就分道扬镳了。一个咬着嘴唇往左边跑，一个寒着一脸怒意往右边走。
就那样，本来好好的一对，变成了两个。
都是岔路惹的祸不是？讨厌的多事的岔道口，没有选择不就一直走下去了么。
傍晚坐在樱花树下哭泣的人委屈的像被全世界负了似的。她哪里知道负她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全世界。直到树林里有人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顺着哭声找到她， 一言不发在旁边坐下， 又在沉默中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揽进臂腕。
他说对不起，我们走左边。
声音平缓低沉，铿锵利落，很有质感。
她抬起头。
他表情认真地说，下次就走右边吧。
她看着他的脸笑了，笑脸带着未干的泪。
虽然我怎样也看不清他的脸，一团模糊。不知道脸上的五官原来什么样。但我想， 应该是棱角分明的那种。
那时的樱花雨现在变成叶子，从头顶旋转落下，优雅轻扬，最后掉在地上， 被后面更多更大的叶子埋没掩盖。长久以后化成水被土壤吸收, 就不复存在了。人类的记忆也是这样的么，时间一久就忘了，再想不起来。
有熟人迎面走来，她是大学的学妹。毕业以后很少碰见她，最近却频繁地“撞到”。
大多数时候学妹对学姐永远态度恭敬感情深厚，但也搁不住经常碰面。谁有那么多热情一见到你就大呼小叫先拥抱后亲吻最后搂着你说学姐我爱死你崇拜死你了。但她仍然笑得亲切，过来抓住我的手。
学姐你又来了。
是啊最近很想念母校呢。我胡乱笑着，总不能说天天上班路过这里我都要发呆。
怎么不进去走走呢？每次都看见你站在门外，学姐那么急着赶路么？
我拍着她的手说现在上班不早到十有八九没机会提升，她听了感慨这个社会冷酷无情末了还摇头叹气。我看着她，那么幸福，拥有一切，我该怎么告诉她不进去是因为站在校园里看着那么熟悉的景致却总是觉得心里少了什么，那种空洞虚无。她不会理解。
我们继续寒暄说笑却没了重点。
临分手时她回过头说学姐你不记得那年春天你站在樱花树下说的话了吗？
那年春天，我说过什么。
她说你说樱花无论落了几季都没关系，你会把他满肩樱花的样子刻在眼睛上，不用记忆，一辈子都看得见。
学姐你还记得么，那个人，落花本应与他万般不配却出其不意的和谐。
我说过我会看一个人一辈子这种话么。在什么时候对谁说的呢。
身边的车辆川流不息往来如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曾经印象深刻的重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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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间永远少不了楼宇点缀。
高耸入云的，又或者挤在犄角旮旯里，甭管规模多大，它们都是楼。老的新的欧式日式的，到处都是，抬起头就能充斥整个视线。
公司大楼在晴海大道旁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只是位置不起眼而已，规模倒是宏大的。上上下下几千人，靠着拼命操劳又或者阿谀谄媚挣饭挣房子。做久了以前辈自居，把新人呼来唤去看他们端茶到水心里产生了点恶意的快感。
我不幸或是有幸属于被压迫的那部分人。办公空间精简了又精简，2尺见方的桌上摆满了文件和杂七杂八。好不容易有块闲置的地方, 放着一张不知谁送的贺卡，素色底面印着红色大字，“生日快乐”。干净清爽，署名都没有。样式看上去蛮老的，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了。
有同事路过看见了冲我挤挤眼睛，说还留着哪！语气暧昧。倒好像送我贺卡的人跟我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坐对面的小李问那只熊呢，还在吗。
我说你连我家有只熊都知道，笑的很虚的样子。
她说人家当初连熊带卡一起送给你时你俩就站在楼下，我们站在窗户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呢。
是么，我低头笑笑，还在，放床边上了。
如果我现在问人家送我贺卡和熊的人和我什么关系长什么样，人家会不会把我当疯子看。
可不那样问该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周围每一个人都比我知道的多，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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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路过每天都路过的礼品店，橱窗里摆着一套新发行的邮票。
背景是蓝天和海，有海鸥在画面上方飞翔。
也许是国外某个著名海湾，也许就在这城市的某个地方。
我想起了高中夏天去过的流沙海岸，在离这里不远的奇旬镇，当时看到的景色和邮票上十分相似。
那时我骑着一辆脚踏车沿海岸线欣赏风景。
风夹着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搔的皮肤痒痒的，那种清凉一直记到现在。
马路对面有个骑车的人撞到了汽车，声音倒是惊天动地，我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却没事似的，站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拍一下后坐就跨上车子骑走了。真神奇。
往回骑的时候看见他在海边的小篮球场里练习投篮， 刚才撞的走了型的脚踏车被扔在一边，上面搭着紫色外套和随身听。
我不记得当时我看的那么仔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画面却很清晰。记得他和我同龄，很高很瘦，前面有刘海遮住眼睛。跳起灌蓝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和眉毛。那种微微向上挑去的，永不服输的神情。
长的应该算是帅了吧。
总觉得看了很眼熟似的。
许是老板看我在外面站了那么久，怕我冻坏了就出来招呼。
我指着邮票问这个多少钱，他说20块钱一套。
不算贵么，我想，于是买下来。
走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您说这是哪里。
奇旬镇啊，老板笑着推推眼镜，流沙海岸，很有名的。
果然是那里。
等什么时候休假了一定得再回去看看，那么美的地方。
不知道是否有幸再见到那个神奇少年。
他一定已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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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街头巷尾，下了班接孩子回来的打着车铃穿过街道，一路上吆喝着跟擦身而过的熟人点头招呼，学生们欢欢喜喜地跑回家，这个说小军你的作业我晚上还你，那个说小红别忘了明早在西汀街口等我。
沸沸扬扬的声音飘了满大街，白日里的寂静匆匆退到幕后。
我提着超市里买来的食品上楼，掏出钥匙开门。
门旁摆着两双拖鞋，一大一小，一个男式一个女式。女的自然是我的，男式的那个大概是上次爸爸来的时候忘在这里的。穿上那双小的，我起身把门口的留言电话打开，自己进了厨房把东西往冰箱里放。
肚子咕噜叫的时候还没想好吃什么，四下扫了一眼，没什么主意。
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今天特别累。从出门一直到下班都有疲惫不堪的感觉。
刚好这时候听见***留言要我晚上回家吃饭。看了一眼门口的拖鞋，也好，顺便把那个捎回去。
锁了门下楼，走一段路就到地铁站了。
这个点地铁上的人不见少，上去以后挪了两步，前面有人上车，后面的人都跟着往我这边压过来，下意识没有躲，却被挤得一个踉跄。当时仿佛习惯性的认为旁边有个人会替我挡住周围压过来的力量，结果却没有。我只好重新稳定重心， 紧紧抓住扶手，不然下一次再挤过来被压在地上也说不定。
隧道墙壁上的巨幅广告飞速变换，在幽暗漆黑中闪着白色荧光。梦里一幅幅电影似的画面掠过脑海，和眼前的影子慢慢重叠，那种感觉真是熟悉。连始终看不清画面上是什么这点都很像。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丢失了什么。那些错过的忘记的丢失的还能不能找回来；答案在哪里，到底有没有答案，我该去问谁。
我随着人潮涌出车厢，脚踩在站台的地面上，踏实了。
地下的空气虽不新鲜但也清凉，能够缓解车上的拥挤和闷热，我深吸了一口，沿着楼梯朝外面走去。
这个城市的夜在闹市区永远不寂寞，什么人来这里都不会孤单。
我想象着一对情侣肩并肩在大街旁徜徉，霓虹闪烁，音乐悠扬，一个聒噪地说一个沉默的听，谁也不打断谁， 谁也不吵闹谁，就那么和谐，融入人群又在人群里醒目。
左拐右拐进了一条静街，家就在街尾，暗淡的灯光照着门牌。20岁以前我住在这里。伸手按下门铃，不一会妈就出来迎我，笑着抱过我又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才把我领进屋。
屋里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了我便站起来高兴地说小彩回来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四方桌子，爸妈对坐，我坐中间。姐姐如果在应该会坐在我对面，遗憾的是她去了美国，享受不了这么温馨的时光。我心里觉得有点想念。
“姐还好吧，最近来信了吗？”
“前天才收到的，她在那边很好，”妈妈笑得很幸福，“她说她跟男朋友订婚了。”
我抬起头，“就是那个张扬？”
“嗯，就是那个小伙子，人很不错，礼节周到又懂得照顾人，我和你爸都觉得把你姐交给他就放心了。”
爸妈一脸满足的表情，我低头扒饭的时候他们还在谈论我未来的姐夫。
我见过张扬几次，多数是从照片上。我记得好像在那些照片上看见过在流沙海岸碰到的那个男生，但是我忘了我有没有问过张扬那人是谁。我想我应该有，但是我记不起了。
“怎么了小彩，你不喜欢你姐和他结婚？”
“妈您多心了，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连忙摆手，刚才的沉默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也不知话题怎么就绕到了我身上。
他们都说小彩你也不小了找个男朋友吧。我笑着说这种事情不是说成就成啊得靠缘分。我怎么告诉他们在心里面我一直排斥着接触任何男人，为了一个我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
爸妈的架势似乎这个问题得认真讨论，我想了想就趁机打岔，我说爸上次去我那儿忘了把拖鞋带回来，我给您捎来了。
他们对看一眼，表情疑惑，妈说什么拖鞋？
我放了碗筷去门口把那个报纸包裹打开，拎出里面的拖鞋摆在地上，诺，就是这双。我那儿又没别的男人去，只有您啊。
爸走过来看了一下却笑起来，他把脚伸进那双拖鞋，我一看，大，而且大好多。
“怎么回事？”
“阿彩真是糊涂，”妈笑道，“你爸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大尺码的鞋？”
他们问得我愣住了。这鞋的确不是爸爸的，那么它是谁的？我发誓这么多年没有男人去过我的公寓，更不要说带拖鞋过去的男人。
爸还在继续观察，他说：“那么大的鞋，合穿的人一定很高。”
很高么, 姐姐的男朋友张扬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高的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高的人。他又没去过我那儿。
妈这个时候叫住爸，两个人跑去厨房说什么，声调不低，争辩的感觉。我一个人留在客厅打量那双鞋，不记得谁穿过它，奇怪。
妈从厨房探出头来的时候我还站着，她说：“明天周六，晚上在家里住吧。”
“好。”我答应着，顺便把那双拖鞋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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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坐在20岁前我睡的床上，手抚过泡泡纱套的羽绒被, 柔软而温暖。
床头旁的书桌上淡黄色灯光试图照亮整个房间，却只在屋里铺了一层柔和暗淡的光晕。
靠墙而立的壁橱上摆满了我的照片，从小到大，从乡村到城市到森林到山谷，所有我去过的地方。所有回忆的片断籍由这些照片穿连成串，浮云一般飘过眼前。
我微笑沉思，陷进昔日的欢声笑语里，连妈妈推门进来都没发现。
直到她一幅一幅拿起照片，举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哪里那是哪里，那时那地风景如何，我是什么模样，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我笑着看过去的自己，单纯可爱的少女，平静幸福的生活。但有些回忆总也不完整，没有必然的连接和解释，模糊不清的地方只轻轻一笔代过，无法深究下去。
妈拿起一张照片，指着我身后的雪山说，这是你去过的最高的地方，记得当时站在山顶的感觉吗？
我仔细看起来，那应该是半年前去过的南阿尔卑斯山脉，在新西兰的南岛。
里面的我脸色有些发紫，大概是高山缺氧，但笑的很好看。阳光从我的前方照射过来，把身后延绵起伏的雪山映的发亮。
“我记得，当时特兴奋。觉得离天堂特别近，特感动。 ”
“傻孩子。”妈揉着我的头发，“那次你差点送了命。”
我自然记得。下山的时候有雪崩，被埋在半山腰，第二天中午直升机发现了我， 送我到附近医院。
在医院里醒过来又是隔了三天的事，当时就不记得雪崩之后和被救之前的事了。
妈说不记得也好，那种可怕的感觉记住了会是噩梦。
看着那片白茫茫的雪，胸口突然发起闷来，努力的喘气却越发困难。妈看见吓了一跳，慌着跑去她屋子里翻出一瓶哮喘药给我吃下，摸着我的背，脸色是蜡黄的。
“妈，没事，老毛病。”从雪山回来就这样了么。她仍不放心，继续搓我的背。
我拿过她的手，拉她在身旁坐下，指着照片上的我，说：“我真的是一个人爬上去的么？”
妈说当然了，她为此骄傲。但以后不许我这么干。你姐姐定居美国，我就只有你了，她说。
“我知道了，”我笑着抱抱她。“不早了，您去睡吧，也操劳了一天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离开房间。关门之前她说早点睡，明早吃馄饨。
我答应着。
但夜晚太长，我等不到明早。晚上他们睡下以后我推门离开。
妈妈为什么要骗我。
我怎么可能一个人爬上那座雪山。
如果我是一个人，谁给我拍的照？
他们在刻意隐瞒。
我的确忘记了什么，也许是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回忆里模糊不清的地方总是无法解释而被一笔代过。但我有预感，强烈的像要喷涌出来，我忘记的东西，快回来了。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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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地铁上乘客稀疏，但车厢并不空荡。车体咣当咣当的晃动着，颇有节奏。
地铁到站了，停靠，等待着；然后开动，提速，从缓慢到疾驰。
静止的灯光在列车窗户上划出一道道尾巴，流光溢彩，眨眼又消失了。
车窗外广告一幅幅掠过，快的看不清内容。就像梦里的情景，由那个绿环开启的，无数光点汇集而成的电影画面。或清晰或模糊，却始终只看到人影。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用头抵着玻璃，耳中充斥着轰隆声，目光落在膝盖上的那张照片。
雪山的那一张，我笑着看向镜头。独自一人。
眼泪掉下来。
打在照片上，洗刷了一切尘埃、迷雾，模糊不清的回忆。
我记起了给我拍照的那个人。
他个子很高，头发黑亮。眼睛细长，剑一样的眉。
我在大学里认识打篮球的他，爱上打篮球的他。
我们一起租房子，他穿一双很大的拖鞋，我穿一双很小的。
每天清早去楼下吃早餐，无论是乌冬面还是馄饨，他永远不要放辣椒。
我们一起在校园里散步，吵架了又和好；我们一起看樱花雨，我说我会把他满肩樱花的样子刻在眼睛上，不用记忆，一辈子都看得见。
毕业后的第一个生日他破天荒送了我一张贺卡，和一只大熊。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那只熊被我放在床头。
我们一起坐地铁，他用身体护着我，旁边怎样拥挤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全都挡在外面。
我们在夜晚的闹市街边拖手徜徉，我在他的沉默中滔滔不绝，他永远都认真听着，偶尔勾起嘴角笑笑，那么温柔。
我们没有一起去过流沙海岸，但他告诉我他从奇旬镇来。
他是我爱的人。
。。。
他去美国前我们一起去新西兰爬雪山。
在山顶，他帮我拍下了那张照片。
然后我们一起下山，一起遭遇雪崩。
那之后直到直升机找到我们，在雪底下，他一直伏在我身上，用身体扛起压着我们的雪，把周围的寒冷同我隔开。直到筋疲力尽。
被人拖出雪堆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看见他也被拖出来，全身呈俯卧撑的姿势，早已僵硬。他们在旁边小声说，这一个已经不行了，就地埋掉吧。
就地埋掉吧。
那个时候如果能哭我早就哭了。
然而泪一出眼眶就结冰，淌不下来。
我甚至没看他最后一眼。
在医院醒过来，我问我在哪里，他们以为我失忆了，叫了我的家人朋友一起来，在床边围了一圈。当我很快说出每个人的名字时他们舒了口气。
后来妈就把一张照片拿给我，问我认不认识上面的人。
看了半天，不认识。
那样的反应让一些人哭也让一些人松了口气。
我记得从小到大一切发生过的事遇到过的人，唯独不记得他。
后来医生告诉我人在记忆中枢轻微受创的情况下会丢失部分失忆，但是像我这种只失去对特定某个人的记忆的情况很少见，他说你失忆前并不知道他死了，所以不会是因为受到过度刺激。
他们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他死去的。他就在我的上方，我怎么才能看不见。
我看着他闭上眼睛，我看着气体不再从他嘴里冒出，我看着他的嘴唇不再掀动。
我叫着他的名字， 听着他的心跳和他的名字一起消失在雪里。
到最后一刻他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直到我们被拖出来。
我活了下来，他被埋在雪山的半腰。
所以我不记得他。不记得我们一起的回忆。不记得整个世界。我那么自私。
我只记得流沙海岸的神奇少年，因为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少年的他。
那些关心我的人把所有关于他的东西统统从我的视线中剔除，然而我还是想起他来了。
我还是记起他了，记起我们一切的回忆，记起整个世界。
我什么时候忘记过，
出门、走路、坐车，
吃饭、上班、逛街，
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了。
从没。
就这样淡淡的记在心里，不会再痛。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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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做梦的时候又看见那个绿环，我用手指触它，光束照过来，聚成屏幕。
一幕一幕我看清楚了，
有晨雾阳光，有落叶樱花，
有贺卡布熊，有海水蓝天。
还有寂静的街道美丽的校园，疾驰的地铁路边的霓虹，
和皑皑白雪下，屹立挺拔俊美无比的峰峦。
我和他拖手站在山顶，迎着太阳，大口呼吸着来自天堂的清冷空气。
那是最后一幕。
我自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