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岱慧还是朝寨子走去，并很快走到了风雨桥。她偏头望一眼桥上对歌的人，发觉他们都穿着崭新的节日盛装，个个脸上喜笑颜开。她想想自己，再低头看看脚上穿的布鞋，不禁轻叹一声，然后急走几步就走超了风雨桥。她看了一眼布袋，除了老妇人施给她的食物外，再没有别的了，她还得抓紧化缘，要不就要让师傅失望了。

她挨家挨户地敲门化缘，但结果只能让她失望——没有几户人家施物给她，主要是他们都不在家。到下午太阳落山时，她的布袋看起来还是瘪的。这可怎么办啊？回去怎么和师傅交代呢？她有点着急了，早就发酸的两腿不知道该迈向哪个方向。她像散步似地走着，结果又走到了风雨桥。她朝桥廊望了一眼，桥上早就变得安安静静没有人了。她在桥头站了一会，最后决定在桥上歇歇脚。

桥廊里摆着三张八仙桌，每张桌上放着一只木桶，木桶是盖着的。紧挨着木桶一旁有一只长方形木盘，盘里有几只舀水喝的竹瓢，估计是之前那些对歌的人准备的，因他们唱歌需要喝很多水。岱慧在心里这样猜测后，就顺着第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她轻轻舒了几口气，脸上露出丝倦意，毕竟她从早上到下午还没进过食呢，自然也没水喝。她实在又饿又渴，那张泛白的嘴唇，已现出带血丝的细小裂纹了，脸也变成了青色。她放下挎在肩上的布包，拿起桌上的竹瓢准备舀水喝。正当她的左手揭开木盖，头往木桶前略微凑近的那刻，她拿着竹瓢的右手扬在木盖上方不动了——木桶里蹦出两只青蛙把她吓一跳。木桶里没有水，但桶内很湿润，像刚刚盛过水。她的脸这下由青色又转变成了红色。她迅速环顾一下桥廊周围，发现没有人。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丝纹很快就被她的舌头舔平。她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偏头又向另外两张桌上望去，并暗猜：难道那两只桶里也有青蛙？于是就走到第二张桌想舀水喝。不过她先定定神，口角微动像在念叨什么。过一会后，她才用左手去揭木桶盖，不过比第一次小心多了。她的头没向桶内凑近，而是离桶有一定距离。盖子被她揭开了，桶里没有蹦出青蛙，但里边却有“稀里哗啦”的声响。她惊奇地探头到木桶口，“哟”——她喊出了声，原来里面有只浑身湿透的老鼠。老鼠像着了魔似的在桶里直打转。她气恨得骂出了声：

“是谁死了爹娘没人教，在桶内放蛙放耗吓路人”？

她很希望有人回应她，好让她狠狠的出口气，但桥廊内除了她岱慧的声音在廊道回转外，根本就没看到第二个人。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应该没人做这种缺德事吧？寨里人是那样热情和好客，怎么会有人做这种缺德事呢？但桶内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呢？难道是它们和她自己一样，渴了就拱开盖自己跳进去的？要是是的话，那这桥廊里也应该有个人看守才对啊。可能现在已近农忙季节顾不过来了吧？她猜想到这里，眼睛很自然的又望向第三只桶，这只桶会不会——她担心地又朝第三只桶走去。这次她变得又聪明些，不揭盖了，而是把着木桶摁着木盖摇晃起来。木桶内有很多水，水已从盖子边溢了出来，并顺着桶边滑落到桌上，然后又顺着水纹冲滑到地板上。她的脸很快又浮上了笑容，心里直庆幸：总算有一桶满水！她急切地把木盖揭开，伸长脖子把头探到木桶口，“哎呀——”她惊叫一声，单薄的身子连连后退——桶里的水是很满，但是，桶口有个吓人的脑袋，正往桶外机敏地查探呢。紧接着，那个吓人的脑袋即刻滑了出来——一条两尺多长的青蛇从桶里爬了出来，然后一弯一曲迅速溜走了。岱慧被青蛇惊吓得连饥渴都跑了，更没心思再在桥里歇息，于是急忙拿起布包快步向桥头走去。

刚走没几步，她又停下了，心想：不能这样就走了，得把那两只桶里的水倒掉，免得其他人喝了闹肚子。于是，她又折回身子把布包放回凳子上，然后狠劲端起那两只有水的桶往廊檐外倒去。看着三只空木桶，她脸上那副气恨的表情才慢慢转变缓和，心绪也慢慢得以缓解。她呼了呼气，而后挎上布包离去。

突然，一曲悠扬的竹笛声传入她耳里，她不由得又停了下来，想辨认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笛声很动听，吹的是叫不出名的乐曲。吹笛人也很有功底，连高难度的音符都把握得很好。岱慧认真辨听，最后确定笛声是从风雨桥的一间木房传出。那间木房是在她头顶，是风雨桥的最高层，估计是为看守风雨桥的人修建的。她仰头望了望，但没看见任何人。笛声仍在廊道回旋，似要把她包围住。她不走了，干脆坐下来想看看吹笛人到底是谁，没准桶里的东西是他放的呢，到时候和他好好理论理论，肯定是这个人在捉弄她，看到她很渴的样子，又不是本寨人，肯定是他。她在心里轻哼一声，正想着如何和吹笛人舌战时，笛声突然停了。她转头四处寻望，只见一个人正从那间木房顺着木梯下到桥廊。她看着那人，直到他下到走廊向她走来，她才看清对方是——是上午她站在石墩上见到的那个男的。

这次她不怕他的眼光了，还大胆地打量他：他头包蓝白相间的布帕，在头的左侧还插一根山鸡毛，一条蓝色腰带，围腰捆住绣有龙花边的酱褐色对襟衣，青色的大管裤在穿廊风的吹拂下来回摆动。他面部棱角分明，眉毛很浓，给人一种强悍的印象，宽厚的嘴唇正朝她坏笑：

“怎么是你啊？”

岱慧狠狠地瞪他：

“是我怎么啦？桶里的东西是你放的？”

“我说阿妹，你说话得先想想，桶里什么东西是我放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岱慧突然觉得自己说话有点冒失。她又没看见他往桶里放，怎么一开口就咬定是他呢？再说了，即便真是他放的，那她岱慧也没抓住什么把柄，怎么能认定是他呢。她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为了不至于让她太难堪，她还是继续问他：

“那不是你放的又会是谁放的？我到之前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别人，肯定是你看到我来就故意放进去的。”

那人看着岱慧开心地笑了，笑得岱慧不知道说什么好，站着犯了一下楞：

“没话讲了吧？”

“呵呵，你还挺会猜测的啊，不过就算是我故意放进去的，那你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放进去的啊。”

岱慧被他驳得很没面子，急迫中脱口问了一句她不该问的话：

“那你在这做什么”

“等你啊。”

岱慧一听他把话说完，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变成风迅即把他刮走。

那人见岱慧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很快收住笑容，变得很认真的跟她说：

“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是在等你。我认识你很长时间了。”

岱慧越听越糊涂，他怎么会认识她很长时间呢？她从没跟任何男的打个交道，连招呼都很少打，更别说和哪个男的认识了，怎么会认识她呢？她是不相信的，除非他又是在编谎话来骗她，就像在桶里放青蛙一样。

“你别这样看我啊，”那人看岱慧斜眼盯着他看，继续说：“我真的认识你很久了，那是去年的三月三，你站在那个石墩上看我们对歌，一直到下午太阳落山你才走。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注意你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和你对歌，我想等下一个对歌节日时再去和你对歌，但等我真等到那个节日时，我又去晚了，只看到你离开的背影。后来我又想，既然你那么爱看我们对歌，那么只要有对歌会，你肯定还回来，肯定还会站在那个石墩上看我们在风雨桥上对歌。今天的三月三你果真来了，真的还是站在那里……”

他的这番话还真让岱慧感到温暖，她做梦都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关注她，而且还是从去年开始，因而忍不住正眼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眼里含着真诚，并不像心怀坏主意的人，于是等着他继续说。

“这次看到你，我决定一定要和你说上话，再不能错过机会，但没想到你不理我，一看见我就走了，和其他姑娘不一样……”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很多，连看岱慧的眼睛都露出些怅意，让岱慧觉得她对他的态度感到难为情。

“那——你——叫什么？是这的人吗？为什么要——关注——我？”岱慧问完后又觉得后悔了，这些问题本该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她没必要这么急地来问他，但既然说了，那也只好等他的回答，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又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我叫——嘎伦，是侗寨的，今年——二十一岁，正在找——对象……”

岱慧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这人还真直率，难道他已猜到她的心思了？她有点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轻声问他：

“你找对象就找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要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做什么？”

岱慧看着他，小心地问他：

“那——是需要我帮什么忙？”

岱慧问到这，心里像轻松了许多，因她很快就想到，他找她，也许是想要她为他做点什么。比如为他做点法事，好让他的心上人和他亲密无间，恩爱到老。这类事情她和师傅也是经常做的，找他们的人也多半是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因他们怕对方被其他人或别的什么事情搅黄。当然也有上了岁数的人去找过他们，他们找她和师傅的目的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为了和儿媳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嘛。因而当嘎伦说要找她时，岱慧心里倒是坦然了许多，心态也变得平和了。

“不要你帮忙。”嘎伦说。

岱慧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径直朝桥头走去。

“哎——你别走啊，阿妹，我是真的找你，真的。”

嘎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岱慧的左胳臂。岱慧一惊，扭头严厉地看着嘎伦：

“把你的手放下，施主若有什么事情请直说，只要我岱慧能帮的，一定帮。”

但嘎伦就是不放，反而抓的更紧，使岱慧手臂直感麻痛。

他们那幕刚好被一个收晚工路过风雨桥的人看见了，就笑嘎伦：

“唉，嘎伦老弟，怎么？我们寨子没你相中的？在这里拉上尼姑啦？看来肉味是不一样的啊，哈哈……”

岱慧听得脸火辣辣的，用足力狠劲把嘎伦的手甩开了，然后迅速离开了风雨桥。

她走到雾梁山脚时已是傍晚，月亮也悄悄爬上了山头。她把肩上的挎包拿下来，拧在手上掂量掂量，不禁叹口气：

“唉，看来今晚要被师傅训话了！训就训，训得越凶越好，这样我就有理由走了……”

“走到哪里去？”

这突然冒出来的问话让岱慧惊跳一下，紧张得忙转过身，只见嘎伦笑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上还拿着一个袋子，是那种蓝花布做成的袋子，不是很大，用来装些东西还是可以的。他看着岱慧，很真诚的样子。

“你跟着我干什么？”

“给你送东西啊。”说完他把手上的包提起来晃了晃。

“你去送给其他人吧，我不要，以后请你不要老跟着我，我是出家之人，望你明白。”

嘎伦笑了笑，“出家之人也是有情的啊，要不你怎么总爱站在石墩上看我们对歌呢？”

岱慧被他说的无言对答，心里又开始慌乱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为自己辩护，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很丢面子。

“别不好意思了，拿着吧，算你化缘来的。”嘎伦说这话时，他已把包递到了岱慧跟前。

岱慧没伸手去接，两手僵硬似的一动不动。她的脸微红，掌心直冒汗。

看她那样，嘎伦抓住她的手，硬是把袋子塞进她的手掌心，然后又把她的手握住，并诚恳地说：

“动物都懂得人情，更何况是人。你也不例外，而且——我知道你的——过去……”

岱慧心里咯噔一下，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走，脚却不争气的还是站着，而且，嘎伦的手还在握着她的手，她掌心的汗出得更多了。她想使劲从他手心抽出手来，无奈嘎伦的手力很大，她试了试，根本没用，只得任他握着。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从小就没——阿爸阿妈了——是跟七仙庵的师傅长大的。我知道你——也很想参加对歌会……”

岱慧的心彻底软了下来，他的话又激起她的回忆，使她又难过起来，眼睛很快就红了，她没有说话，只想尽快回到七仙庵，然后躲在一处痛痛快快哭一场。

她的变化一直被嘎伦看在眼里，也让他更加想爱护她，保护她，于是轻轻松开已被他握得发热的手。

岱慧趁机转身向山上走去。看着她渐渐隐没在山林中的背影，嘎伦立即跟了上去。

岱慧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她想歇会，于是停下来站着呼口气。她一抬头，忽然看见有个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痴痴地看她。她一惊，睁大眼睛想再仔细看时，却没影了。她吓得转身就往山下跑。因跑的急，把正往山上跑来的嘎伦撞个正着。嘎伦本来想抱着拦挡她，但因冲力太大，结果两个人因力的惯性，顺着陡坡翻滚了下去。他们连着翻了几个滚，最后被一棵树给挡住了。

嘎伦看着还被他抱在怀里的岱慧，兴奋不已，一时忘了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忍不住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轻轻摩擦——希望他们就这样抱着滚到山脚。

躺在嘎伦怀里的岱慧其实早就羞红了脸，心脏也跳得厉害，胸脯鼓胀得发痛。她很想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再加上刚才又被吓着，就是有站起来的心，却已没那个力，只好顺着嘎伦紧紧贴着他的胸脯，让他的脸贴着她的脸。

慢慢地，嘎伦的唇挪到岱慧的唇上，然后把她的唇撑开，用舌头在她口里来回地舔，伸进去，然后又收回来，在她双唇轻轻吮吸，这样几个来回后，岱慧已不能自持，全身酥软得像被电击一样——她一边是想把嘎伦推开，一边又希望他长久地抱着，爱她——躺在他怀里的感觉是那样兴奋，幸福。

“啊——”岱慧忍不住轻喊一声——嘎伦的头已把她的衣服撑开了，双唇在她胸脯上甜甜地吮吸……

岱慧紧张得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快——放开我——快放开——我——我师傅来了——她来了——在，在看我们，快放开．．．．．．”

嘎伦吻了一会，抬起头来问她：

“你师傅来啦？在哪里？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跑？”

“你让我起来。”

嘎伦站起来后把岱慧也拉了起来，帮她把衣服整理好。看着她满脸的惊慌样，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看着嘎伦的得意样，岱慧气得只能干瞪眼。

“你刚才怎么啦？把我撞得胸口还痛呢。”

岱慧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低头寻找她的包。幸好他们滚的不是很远，她的包很快就找到了。还好，里面的食物没有散落出去，全在包里。岱慧轻呼一口气，背上包从又向山上走去。嘎伦紧跟在她后边，帮她提另一个包。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嘎伦忍不住又问她：

“你为什么跑？看见什么了？”

“刚才我走得有些累了，就停下来歇口气。一抬头，看见前面有个人在傻傻的看我，我想看清那人到底是谁，就眨了一下眼，想睁大眼睛仔细看，结果那人就不见了。我害怕，就往山下跑，没想到．．．．．．”她不敢再说下去了，想着刚才那幕，她的脸都还在发烫。

“看见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倒没注意，反正是个人。”

嘎伦轻笑两下，“你说话还真好笑，不是人那还是鬼？”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有点害怕。”

“你那么害怕，怎么还在上面生活？说不定哪天晚上真出现个鬼，那谁来救你？”

“叫你不要说了，你偏要说，你想吓死我啊？”

“好，不说就不说，不过我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离开七仙庵？”

岱慧沉默好一阵才轻声问他：

“离开——七仙庵？那——去哪呢？”

“去我家啊，不——是你家，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

“是的，我们的家。嫁给我，离开这里。”

岱慧停下来不走了，转过身来看着他，“嫁给你？你娶我？”

“是的，我娶你。”

岱慧不再问了，默默地转过身继续登山。

他们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嘎伦又问她：

“你到底愿不愿意？如果愿意，三天后我在风雨桥等你。”

面对嘎伦的问话，岱慧还是没有回应他。她不想很快就做出答复，尽管她心里也是那样想的，但不能让他嘎伦知道。毕竟她是出家之人，多少也得保留点矜持。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七仙庵了。看着亮灯的禅房，岱慧停下来对嘎伦说：“我记得你的话，回去时路上小心。”

“那——别忘了——风雨桥——我等你．．．．．．”嘎伦定睛看岱慧好一会，才转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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