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战里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人群是杰代武士。

这一群修行者，冥想，修炼，但是却一直用最严肃的态度去否认force的黑暗一面。神谕说安尼金将把平衡带回给force，这个神谕让所有人欣喜若狂。但是没有人问，什么是平衡？只有光明一面的force，是真正的force么？

安尼金的确给force带来了平衡，他让黑暗的一面舒展开，狰狞而有力。黑暗和光明的共同存在，才是真正的世界，才是平衡的世界。

从更高意义上来讲，没有黑暗，哪里有光明？

前一阵子我一个朋友读了张洁的无字，看罢郁闷，问我：‘你原来看过，怎么不写书评？’

我当时答：我当时并没有这么这么大意见啊。

后来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我看完无字之后并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后来我明白过来。我并不讨厌这个写了无字的张洁。写了无字之后，这个张洁才真正地有可能和过去告别。

张洁的时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经历过动荡地几乎残酷的十年之后，又有什么是可以正常的？ 而在文革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对美的几乎病态的渴望，那个时侯青年们读康德读尼采，读各种各样的司机，开始用几乎绝望的热情歌颂爱情和温情。这个年代的张洁，是‘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时代的张洁，全身全心地相信并编织温情的爱的童话。这样的童话是在极大的伤痛之后的微笑，是，黑夜已经过去，光明，还会远么？此时的张洁，和那个时代一样，相信等待着自己的，是一个美丽而晴朗的早晨——一个让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早晨。

在灾难之后，女人们，不，男人们和女人们用韧性 继续守护着这个世界。善良和美丽从废墟里又开出一朵洁白的莲花。爱情和亲情和所谓永恒不变的人性维系着我们的文明，而张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这样一个浴火重生的世界。女性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用超乎尘世的爱来拯救一切。这是我们熟悉的张洁，是《爱，是不能忘记的》，是《祖母绿》时代的张洁。这个时代的张洁让我想起星战里的杰代，她一心相信着缪斯，一心坚持着光明。

而我们，这些读者，纵容她，甚至要求她继续光明下去。

要求她继续无视现实，继续编织空中阁楼的神话。

可是，无论看到与否，光明的背后是黑暗，爱的背后是伤害。张洁用了多大的努力来尽力编写那些美丽的童话式爱情，她就遮掩了多少这些童话背后的黑暗。故事里的女性用了多大的爱来修复这个世界，她就为了修复这世界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一个作者，以温情的古典主义爱情开头，我们为她喝彩，但是如果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古典主义下去，‘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她应该改名叫琼瑶。

张洁的神经是敏锐的，如此敏锐，以致让平常人忽视的细节在她的心里都能留下强烈的印记。这样的张洁，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死亡。

其实张洁的转型并不是毫无迹象的。早先的《方舟》已经明明白白地宣告，那个看似豁达淡定的张洁已经不在了。张洁慢慢地回视，然后宣告女性的韧性和无怨无悔，正是女性的痛苦不幸的根源。

黄佟佟写过一篇小说：女人是比男人更高级的动物。对此，我的理解是，女性是人类的抚慰者，孕育者，承担文明的延续的重担。男人们破坏这世界，而女人们修复这世界。

现在，张洁说，赋予女人这样的角色，本身就是对女人的迫害。别的女人们也许还在为这样崇高的责任而热血沸腾或者痛哭流涕，而她已经不屑于歌颂这样的牺牲。

而作为读者，看到这样的张洁，又怎么能不百感交集？

一方面我怀念过去的美丽，一方面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样的空中楼阁是不健康的。那是一个扭曲的时代之后的伤痕，一个扭曲的时代之后的童话。那样的故事，是以一个女人的挣扎来掩饰黑暗，掩饰伤害。是不是，我们对于她的期望，我们给她的豁达淡定的定位，亦是对她的迫害？

现在，她放下来了，亲手推翻童话的城堡，把王子和公主的乱蓬蓬的头发，皱巴巴的睡袍拉到阳光底下说：看，他们的爱情。

无字最后的那首短诗，是通篇我的最爱，它给我一个真实的张洁，对，就是她自己。

她说：

我不过是一个朝圣的人
来到圣殿
献上圣香
然后转身离去
却不是从来时的路返回原处
而是继续前行
并且原谅了自己

我不能说我喜欢无字这本小说，但是，写出无字的张洁已经原谅了自己。她将不会走回她的阁楼中去，继续作那个豁达淡定的张洁。前路无论如何，她已经决定继续前行。

而我们，也注定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继续前行，不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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